帮着纳川镖局的镖众搭好临时的帐篷，侯煦便走到通往村庄的泥径小道上，楚昱正在一旁歇息，看到侯煦独自一人走往村庄，站起身来。
他阴沉着脸，看到背后一手扶着行囊，高髻束发的侯煦对他转身莞尔一笑，似乎在表明自己没什么恶意，还吹起嘘嘘的口哨，做了个要解裤带的姿势。
楚昱这才又复落坐下，眼睛却一直盯着已经回过头缓缓行步的青年。
被七八个镖众如众星捧月的叶阑一脸笑容，只是面色苍白，笑起来也显得惨淡，他坐到楚昱旁边，顺着他的目光引向侯煦的背影，不解道：“怎么了？”
楚昱欲言又止，终是摇了摇头，非是对这位生死之交的兄弟不信任，而是侯煦来历之事，他烂在肚子里便好，说出来徒增叶阑忧愁，反正只要到了南康境，这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年轻人会默默离去，从此与他们再无瓜葛。
日暮下的村庄一片宁静，除了几声犬吠和永不知疲倦的孩童嬉戏打闹，再无半点喧嚣。侯煦一人独步村庄之间，看到一颗桑榆树下的磨盘，走上前坐了上去。
一个皮肤黝黑的农妇身穿一身大红布袄，看起来极为臃肿，毕竟不是江南这边让无数男人魂牵梦绕的小家碧玉，常年的粗活重活将她最好的年华无声吞噬，留下的只有一双布满老茧的粗大手掌，和一张永远刻着柴米油盐的普通面容，无粉黛、无明眸，若说江南女子都是水做的，那这个农妇可谓是泥水里滚爬出来的。
她看到侯煦之后楞了一下，村落很小，满打满算也不过几十户人家，光听脚步声都能知道是谁家的汉子谁家的小孩，连对门的祖宗翻上去几代都能叫上名来，也就没有夜必关户的习惯，她手里正端着一盆刚刚洗完衣裳的浊水，侯煦侧个头，也看向她，含笑点头，却没有意料之中的善意致礼，只有一盆差点溅到他裤脚的脏水，和一声重重的落门。
饶是刀斧临身也面不改色的侯煦自己都觉得打脸。
噘着嘴低下头的侯煦捡起一边磨盘上的落叶，弹指击起。
他大拇指放于掌心，做出个手刀姿势，手掌斜劈而下，手腕轻抖，既没有凌厉的破风声响，也不见这一劈有多奔雷之速。
一掌空灵擦过飘舞的落叶，划出个不急不缓的直钩痕迹。
啪、
这片完好无损的榆桑叶子从叶茎沿着中间并不笔直的叶络断成两截，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侯煦面无表情喃喃道：“粗鄙胚子。”
他又拾起一片稍大些的叶子，这回不弹指而是夹在两指中间，往外飞去。
在叶子脱手而出的刹那，他另一只手并起两指朝着飞叶向上一挑，如果叶阑看到这幕，一定惊异这一起手式和他掀起江淮十丈的挑刀竟有七分神似！
刚刚飞出去的落叶无声无息裂成两段，断裂处如兽齿层次不齐，毫不规整。
侯煦正襟危坐，盘膝在磨盘上，对衣袂和行囊上沾染的灰尘泥土毫不上心，闭目沉思，耳中只有犬吠，脑中一片空明。
他随手又捞起几片或残缺或完整的叶子，正要使出保命绝技‘寸芒’指刃，却听到身后撕咬咀嚼的声响。
侯煦睁眼回望，一个乳臭未干，才到他膝盖处的小孩两个指甲盖里尽是灰泥的小手攥着一块芝麻饼，便啃下一块便一动不动的望着他。
小孩一身破旧衣服放在姑苏城里连乞丐都不如，上上下下打了好几块颜色各有差异的补丁，好端端一块纯色绢布被糟蹋的不伦不类。也难怪，在这全村几十户靠田吃饭的穷苦村庄，谁家小孩衣裳没有补丁才是怪事。
小孩虎头虎脑，两三下把芝麻饼吞下口中，也不怕噎着。显然看到了侯煦刚才露出的两手，一双澄澈眼睛里希冀看着侯煦道：“嘿！你刚切开叶子的样子真好看，能教我么？”
侯煦咧开嘴角笑道：“我这功夫看着简单，可没个十年八年练不出来。”
小孩顿时为难，扳开还沾着几粒芝麻的小手算了算，不甘心道：“那有没有简单点的，最好几天就能练成。”
侯煦仍是摇头：“你爹种的庄稼能两三天结果么？”
小孩心思单纯，没有礼节侯煦话里浅显的道理，反而诧异的张开嘴巴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爹是种庄稼的？”
侯煦从磨盘上下来，走到小孩身边蹲下身，往他脑门上轻轻一弹指，比起逗叶蝶兰时还要轻。
“你爹不种庄稼，你哪来的饼子吃。”
说完后侯煦站起身，往村落外走去，只给有些懊丧的小孩留下个被余晖拉到丈长的影子。
村落外。
填饱肚子缓过劲来的叶阑把追随他多年的镖众纷纷叫来，二十几号人围着马车或坐或站成一圈，大多心里都有了数，知晓叶阑接下来要说什么。
叶阑单手环膝坐在车厢上，一脚下悬，看着底下神情各异的老伙计，多少有些沉重道：“我不说，各位也都心里明白，广陵道是回不去了，我也知道各位家底都在广陵道上，若说为了跟我叶阑混这口饭吃背井离乡，其实很不值，纳川镖局有了今日，不光是我叶阑一人的功劳，还有各位的苦劳。纳川镖局的招牌是咱们一步一步走遍皇朝二十四道州郡用脚印踏出来的，我叶阑的性子各位跟我这么多年，也知道；不绕什么花花肠子，走完这趟镖，到了南康道交接完后我便不回姑苏了，在南康道上还有些人脉，混口饭吃应该不难，所以……”
叶阑环顾一圈，二十几号的熟镖弟兄皆沉默不语，都在权衡利弊。
人心浮动之时，楚昱第一个站出来道：“我楚某无亲无故，不跟着你叶镖头讨口生计，还能去干嘛？”
“他奶奶的！广陵道呆不了换个地方就是！早就看步家兄弟不顺眼了，叶镖头一刀砍死步俊云那王八蛋老子是真解气，再说、各位兄弟扣心自问，这么多年叶镖头可曾亏待过各位？”
络腮胡汉子猛啐一口，大声质问。
很快，二十几号人纷纷点头。叶阑强忍着心中激荡，沉声且坚定道：“生死不弃，富贵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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