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阑青年时曾是皇朝南疆的戍卒，见多能让常人脸色苍白的断肢残骸，对这甲士的凌厉快刀心有赞许，对倒地冰冷的尸体无动于衷。
像他这样无根基无后台的普通卒子，经历百场杀伐仍不死已经是个奇迹，只不过谈不上什么仕途鸿运，用命赚回来的军功经不起上面那帮坐享其成的将尉瓜分，熬上十年仍旧是个一年俸禄不过五十两的小偏尉，这些年走镖赚下来的辛苦钱也大多抚恤给了曾经战场上挡刀的袍泽家眷，自己最值钱的家当不过这匹乌骓马和腰间刀。
广陵道上人人竖起大拇指称赞的纳川叶大镖头，确确实实担得起义薄云天的义字。
这趟走镖，叶阑算是把纳川镖局的家底都给掏了进来，只要交付到南康道接头的那边，纳川镖局最起码就能过上半载的悠闲日子，不得不上心费力。
出于镖行规矩，即使是叶阑也仅仅知道这十五车货物的大概底细，尚氏典当那边似乎对纳川镖局很是放心，连个象征性盯镖的人都没有，这份大气反倒让叶阑心口像是堵了一块不上不下的石头，沉甸甸的压不过气来。
除去十五俩马车的马夫外，其余二十多人簇拥在马车四周，像荀鹤闲这般出彩的男子到哪都引人注目，又有符箓府道士的殊贵身份，无形中就与纳川镖局里的粗野汉子多了一道沟壑。
相比荀鹤闲的高不可攀，太过接地气的侯煦则很快和这帮只知喝酒吃肉的汉子打成一团，几句笑谈加上你知我知的挤眉弄眼，很快就搂着膀子开始商议等这趟镖走完去哪逍遥快活。
一个胡子盖住半张脸的壮汉拍着侯煦肩膀，看到两人架着富商仓皇而逃，兴许是触景生情，感叹道：“这年头挣银子可真他娘的不容易，娘们在床上流流水的事情，咱们大老爷们又得流汗又得流血，用他娘读书人的话该怎么说来着？”
壮汉拍着脑门半天琢磨不出来个一二，坐在马车上的霍云羲闻言抬起头笑道：“处世不易。”
壮汉竖起个大拇指，看着这小腿还没自己胳膊粗的寒酸书生也就没之前那么碍眼了。
市井草民大多如此，说不出大道理，可每日做得事都很讲理，言辞虽粗鄙，三句不离荤话，但远比某些满嘴仁义道德的高士要更懂忠孝仁义。
侯煦附和道：“可不是这个理嘛、一人糊口吃饱就够难的了，叶镖头还得照顾镖局上下几十张嘴，想想就够头疼的了。”
说起叶镖头，方才还满嘴荤话不断的粗犷汉子正了正神色，眉宇尽是阴霾，长叹口气道：“叶老哥这些年外人看着风光，纳川镖局的招牌走到哪都是响当当，可我们这些做镖众的哪能不清楚他的难处，这趟镖走下来虽说犒劳不菲，但叶镖头还得匀出一部分给以前袍泽的家里送去一些，小姐年纪也不小了，嫁妆、镖局的开支，都得他来忙活，若是路上在出了什么岔子，死了伤了几个弟兄，最后能装进叶老哥口袋里的也就没多少了。”
汉子看着侯煦一脸沉思，轻轻拍了拍侯煦肩头，替他解忧道：“不过小兄弟你放心，不论如何你的那份咱纳川镖局是不会亏欠一文钱的，只是苦了叶老哥这在南疆杀蛮夷眼皮都不眨一下的好汉，这些年为了给底下弟兄一口饭吃，在操蛋官府那疏通人脉，又塞银子又装孙子的，狗日的世道！”
侯煦抱拳致谢，豪爽的汉子摆了摆手，又去和一旁的弟兄插科打诨了。
官道上的长列车伍缓缓出城，路过那具无人收敛的尸首时大多脸色都不太自然，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也给这哥们作伴。
把守摇荷门的精锐甲士一一核对户牒，没有户牒又神色可疑的都扣留到了一边。好在这帮甲士也并没有太死板，知晓走镖的规矩，检查纳川镖局前的一行镖伍时，只是象征性的爬上几辆马车掀开一角瞅了瞅有无藏人，便放行出城。
叶阑舒缓一口气，看来还真是公事公办，不过这下他揣在手上的一袋碎银就有些棘手了，不怕这帮甲士油盐不进，就怕庙小神仙大，到时要真狠狠从他这咬下一口肉来，又能如何？
叶阑正当苦恼时，侯煦亦是暗自斟酌。
很不巧，他这个丧家犬还真没皇朝百姓人皆一本的户牒，以往碰到这档子糟心事大多孝敬些银子也就蒙惑过关，可这次慕容抚胥这姑苏地头蛇明显是玩真的。
侯煦抬起眼皮，看了看自己与摇荷门的距离，匿在袖中的两只手不自觉的摆出手刀势。门下的十几个甲士自然拦他不住，就怕城外亦有以逸待劳的士卒，侯煦不敢小觑卧虎藏龙的姑苏城，更不敢轻视独树江南的慕容氏。
要不？就把这认识不到一天的纳川镖局给卖了？
马车一辆一辆缓缓驶出城门，很快便轮到纳川镖局，侯煦正准备当机立断，先下手为强杀掉两个走来的甲士，却发现在菜市口里手握凤鸾两球的山羊须男子身影出现在摇荷门下。
侯煦内敛要迸开浑身窍穴的罡气，不出所料，山羊须男子冲着纳川镖局的的镖旗指指点点，叶阑心里骂了声娘，踏出的脚步愈发沉重，整个车伍镖众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山羊须男子使个什么坏，到时在江湖绿林夹缝里混口饭吃的纳川镖局还敢和姑苏慕容氏作对不成？
山羊须男子显然与值守摇荷门的什长相识，两人交头接耳一阵后，什长抱拳施礼，名叫步俊风的霸海镖局大镖头理所应当的受了此礼，抬颌含笑大步离去，看着往城门走的纳川镖局一众，如老狐参林。
叶阑心生不详，硬着头皮牵马缓至城门下，侯煦已起杀心，只要风头一变，就做十步杀一人的行径。
不等叶阑先开口，一身甲胄的什长先轻笑道：“纳川镖局叶镖头？”
叶阑一愣，抱拳道：“正是在下，军爷有何吩咐？”
就当侯煦以为这什长要发难，不想他却向旁边侧让几步，把城门放开，表情自然毫无作伪道：“既然是咱广陵道上的叶镖头，那还验个甚的户牒，走遍是了。”
这下不光叶阑，镖局上下都傻站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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