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嫉妒
“师傅，秦军已攻到轵城，魏王托人向钜子求助，钜子可曾应允了？”王忠望着与他仅隔着一张小木桌的花甲老人，满脸的焦急之色。老人啜饮一口酒，咬下一块肉，不紧不慢地喝着，吃着，好像根本就没听见王忠的话。“师傅，你能不能不吃了，先告诉我钜子大人的决定。”情急之下，他一把抓住了师傅手中的陶盏。
“松手！”老人斜眼瞪着王忠，“莫非你忘了我们的训条？没大没小！”
王忠毫不退缩地迎向老人的目光，却松开了手。“正是因为我时时刻刻记着墨子大人立下的训条，此刻我才坐在这里。而有些人身居高位，却对别人的求助置若罔闻，视而不见，沉溺在享乐之中。”
“唉——”老人将陶盏放下，凝视着王忠的眼睛。“王忠，这些话你说与我听无妨，切莫说与他人，你是清楚支御的下场的。”
“哼，我们整日接一些不痛不痒的任务，从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手中收取钱财，而对那些真正需要我们帮助的人不闻不问。这样的行径何以当得起‘侠’之称谓？！”王忠的眼中跳跃着愤怒和无所畏惧的火苗。“我们所有人都清楚支御是因为当面指责钜子而被人暗中杀害，钜子反而假惺惺地哀悼支御，真是卑鄙和虚伪！”
“嘘——”老人急得皱起眉头，紧张地朝门口望了望，继而压低声音说道：“你这个臭小子，难道不想活了？私下妄自议论钜子大人，轻则鞭笞三十，重则割掉舌头。像你那样咒骂钜子大人，若是被人知道，可不是掉舌头那么简单了。”老人端起陶盏——这次王忠没有阻拦——猛灌一大口。“所有人都明白支御是被钜子派人杀掉的，却忘了以他的地位指责钜子本就是死罪。钜子再有错，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任意谴责的。你那么看着我干什么？想都不要想！我还想多活几年，过几年安稳日子呢。”
老人的眼神变得迷离和怅惘。“我委实厌倦了以前打打杀杀的生活，我们能够保一城百姓平安，可以协助弱国击退强国，可是最后呢？管他是魏人、赵人，还是齐人、楚人，甚至秦人，死掉得越来越多，战争却无休无止，没个尽头。”老人抬起眼睛有意无意地瞥了一下，像是喃喃自语，又像对一个能够托付性命的老友发几句牢骚。“我倒是希望有朝一日有一个人能够结束这种无止境的纷争，让老百姓可以安居乐业，一家人永不分离。”只是那一天会到来吗？我能活到那一天吗？
“师傅，我……我觉得您不是老糊涂了就是喝多了。”王忠寻找老人的眼睛，想要说服自己师傅只是在开玩笑。老人垂着眼皮，视线集中在微微荡漾的酒上，仿佛没有觉察到徒弟的灼灼目光。“师傅，您……您真是那么想的？难道您忘了您是魏人了吗？”王忠直起身子，以这种方式说明自己做为一个魏人的骄傲和骨气。
“你对自己的国家，对魏王就这么没信心？”老人又啜了一口酒，嘴巴像漏气似的发出嘶嘶声。“说不定结束七国争霸、让百姓远离战乱的正是我们魏国。”他的嘴角扬起一丝不屑和揶揄，冷笑一声。“当然，那个人肯定不是如今这位魏王。”
王忠的身子又萎缩下去。是啊，为何我的内心认为结束战乱的不是我们魏人？对面老人的面容渐渐模糊起来，化作一张张凄凄楚楚、泪眼婆娑的面孔。与卫庆一同加入魏军的左邻右舍没有几个人活着回来，活着回来的人大都带着不同程度的创伤——发给他们的抚恤金已不足以抚平那些伤痕。愁容惨淡的面孔呼啸着极速退去，王忠的目光汇聚凝实。他看见老人已放下陶盏，关切地望着自己。他抓起酒坛，将老人面前的陶盏倒满，又将自己身前的陶盏倒满。
“师傅，让我陪您喝个痛快！”不待老人搭腔，他将陶盏举到嘴边，仰起脖子喝个不停。
痛快？只怕喝得越多，心中越压抑，越烦闷。老人的嘴角抽搐一下，端起陶盏，咕咚——，咕咚——，喝得比徒弟还快。
老人和王忠喝了一盏又一盏，等到满满一大坛子酒全被喝光，他们的眼皮打架，舌头打结，端着陶盏的右手打颤，脸上却散发着红光。不知不觉中他们又触犯了钜子大人新增的训条——不可过量饮酒。饮酒便会误事，误事便会影响世人对墨家的看法，讥讽嘲笑他们表里不一，收人的钱财却不替人排忧解难。但师徒已顾不上那么多，再说了世人对他们的看法每况愈下，不差这一点了。老人嘿嘿嘿地傻笑，灰白的胡须上沾着不少酒液。王忠头昏脑胀，昏昏欲睡，垂暮的老人在他的眼里忽然变年轻了，而且越来越年轻，最后变成一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男孩。
王忠摇了摇头，师傅还是男孩？他抬手用力揉了揉太阳穴，使劲眨了眨眼睛，男孩在冲他笑。他惊呆了，这不是那个随卫庆去过他家的贵族公子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一点都没变，还是原来那副模样？鬼使神差下，王忠伸出手想触碰一下他的脸庞，看看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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