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幸好有母后。
眼前，母后卫子夫颤抖着身子，露出青筋的手紧紧地捂着嘴，眼中却溢出满眶的泪水；阶下，舅舅卫青，朝拜间抬首望向自己的眼神是那么的慈爱和鼓励……
那一天，阳光好明媚啊。
啊，自己就这么成为太子。从此，就是太子三十年。
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原本深得父皇喜爱，为我大赦天下，不仅仅为我建造博望苑，父皇还延请了很多当时大儒名师以及朝中丞相入太子府，对我精心教导，又郑重派遣使者巡行天下，对村社乡老进行慰问与赏赐的父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对自己恭敬、崇仰的请安时，看向自己的眼神，一天天的变得开始复杂，变得开始漠然，甚至是传口谕不见自己；
后来，原本宠绝六宫，贵为皇后的母后，不知道从什么开始，每次看到自己来请安的时候，总是抱着自己哭，却摇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后来，原本那位极人臣身兼大司马大将军，仁义宽厚，极为疼爱自己的舅舅卫青，病死了；
原本，那位如彗星般光耀而又短暂，绝世光华划过大汉天际，累累立下盖世奇功，彪悍善战的大表兄霍去病，也病死了；
后来，“万石君”之子，恭谨孝悌的太傅石庆病逝；
后来，对自己抱着殷殷期望、疼爱自己的长公主平阳姑姑也走了；
再后来，德高望重，精研《谷梁》的瑕丘江公，也离我而去。
……
我，好像没有做错什么。
七岁起我就出宫开府，离开了朝夕相处的母后，离开了如同太阳的父皇，可是，作为儿子，我心里一直很爱很爱母后，很敬仰，很崇拜父皇；
父皇给我找了那么多师傅，尽管我有些厌倦那些文章典籍，但是，父皇喜欢公羊学说，我想将来成为父皇那样君王，我不能让父皇失望，那么我就硬着头皮，夜以继日的学习；
母后给我安排了那么多太子府舍人随从，让我静心养性，近君子，远小人，这样，才能成为一名好太子，尽管我不是很明白，但是我不能让母后伤心，那么我就听从家令和太子宾客的谏言，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
舅舅、姑姑和大表兄希望我能成为父皇那般，无论是文治武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帝王，那么，我就听从舅舅、姑姑和大表兄的话，除了钻研经义典册外，我开始学习兵法，学习击剑射艺；
……
好像，我学习了很多，也掌握了很多。温文尔雅、仁厚善良，孝敬双亲，严以律己……但是，他们对我的要求越来越多，我再怎么努力，总有在他们看来，太子的所作所为，还是有很多不足。
好吧，那我继续努力去学习。
……
后来，一天天里，好像这个世界变了。
只有，这个世界只有愈来愈多的离宫，父皇身边出现的越来越多的妖艳美人，还有宫中那更多的，更为父皇喜爱的同父异母的皇弟；
只有，那妖女李夫人的弟弟，不学无术、志大才疏的贰师将军李广利一流横行朝堂；
只有，那小人得志，居心叵测的幸进之徒江充、韩说一流欺上瞒下；
只有，那阴狠歹毒，如同毒蛇般藏身贱人钩弋夫人身后，不时向自己突出獠牙的宦官苏文一流横绝中外于后宫；
……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书房中，温度好像越来越低似的。
不知道侍立了多久的刘进，都快感觉不到麻木的双腿了，却听见眼前传来咬牙切齿的声响，稍微抬头看去，就看到父亲那双阴郁的眼神，从那血红的眼睛中都快溢将出来。
“阿翁！你……”刘进迟疑着，还是出声打断了又陷入臆想中的刘据。
刘进愣了好一会，仿佛才看见侍立在眼前，这位自己最欣赏的长子。顿了顿，深呼吸了下，涩声说道：“孤家没事，刚才，刚才想了些往事。”
下首的刘进，闻言没有多说什么，他作为太子府的长子，虽然冠礼之后出府别居，但是对于这些年，父亲在朝堂越来越经受的险恶处境，他怎能不知。特别是近几年父亲所处的形势，愈发不忍言。
刘进一时有些难过，不过他还是上前一步，叉手行礼。安慰父亲道：“阿翁莫要太过忧心，毕竟有皇祖母在。万事，嗯，万事还没有那么坏。”
看着眼前长身玉立，和自己极为相似的长子那关切的话语，刘据心里稍微暖了一下。想要扯出几丝笑意，却感觉到脸上肌肉的僵硬，点点头对着刘进说：“好啦，朝堂上事情自有孤来处置。嗯，你去看看你阿母她们怎么样了。”
低下头去想了想又道：“大郎，你顺便去把无且给孤传进来。”
刘进闻言，担忧的看了看父亲后，低头缓缓退出，直到走出书房门后，回首望去，只见父亲那坐于案后的身影，已不是自己小时候印象中的那么挺拔。
反而在那一团阴影下，显得那么孤凉，那么无助，那么忧伤。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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